第九章 碎叶烽烟(中)
李昭的吼声撕裂了干燥的空气,仿佛点燃了身后三十余骑残兵心中仅存的火焰。没有呐喊,只有粗重的**和马蹄踏碎砾石的闷响,汇成一股沉默而决绝的洪流,朝着那座被死亡环伺的孤城发起了冲锋。
目标太明显了。三十余骑在空旷的戈壁上卷起的烟尘,如同投向蚁群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反应。
“唐狗!有唐狗要闯营!”突厥语夹杂着惊怒的呼喝从最近的突厥游骑小队中炸开。原本懒散巡视的十数骑突厥轻骑如同被惊动的鬣狗,立刻调转马头,弯弓搭箭,锋利的狼牙箭矢带着凄厉的哨音,朝着这队突然出现的“飞蛾”攒射而来!
“低头!护住要害!”李昭厉喝,身体伏低,将身前的沙狐护得更紧。冰冷的箭矢擦着头顶、身侧呼啸而过,笃笃地钉入地面,或是射中马匹,带起痛苦的嘶鸣和骑手的闷哼。
一名破障营老兵座下的战马被射中脖颈,悲鸣着轰然倒地,将主人甩出老远,瞬间被后面冲上的突厥游骑淹没。另一名骑兵肩胛中箭,身体猛地一晃,却死死咬住牙关,用刀鞘猛抽马臀,紧紧跟随着李昭的背影。
“疤脸!左翼!”李昭头也不回地大吼。
“得令!”疤脸狞笑一声,脸上刀疤更显凶厉。他猛地一带缰绳,座下战马灵巧地转向左侧,手中横刀闪电般挥出,将一名企图从侧翼包抄、挥刀砍来的突厥骑兵连人带刀劈落马下!腥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
赵大石则护在李昭右翼,他臂力惊人,手持一杆捡来的突厥长矛,如同毒龙出洞,精准地刺穿一个又一个企图靠近的突厥游骑的咽喉或胸膛。每一次突刺都带着沉闷的骨裂声,每一次收回都带出一蓬血雨。
这支唐军残兵,如同被逼入绝境的狼群,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利用娴熟的骑术和默契的配合,在突厥游骑的拦截缝隙中左冲右突,以命搏命,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路!马蹄踏过倒毙的敌人尸体,溅起的沙土混合着鲜血,在身后拖曳出一条触目惊心的红褐色轨迹。
但他们的冲锋也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迅速引起了更大的连锁反应。远处围城的突厥营盘如同沸腾的蚁穴,更多的号角声响起,一队队骑兵开始调动,朝着这股“小虫子”汇聚而来!城墙上那面残破的唐字大旗下,高侃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仿佛在极力辨认着这支冲向死亡漩涡的小队伍。
“旅帅!前路被堵死了!”赵大石的声音带着焦灼。前方,一队约五十人的突厥精骑已列阵完毕,长矛如林,封死了通往城池西北角那片坍塌缺口最近的道路。更远处,更多的突厥骑兵正在合围!
李昭瞳孔猛缩。硬冲这五十骑的矛阵,他们这点人瞬间就会被碾碎!他目光急速扫过战场,猛地锁定在那片紧邻城墙的诡异黑沙地与坍塌城墙之间的一小块狭窄区域!那里似乎因为黑沙地的“威慑”,突厥人并未完全封锁,只有几个散兵游勇在逡巡。
“转向!目标黑沙地边缘!冲过去!”李昭的声音因决绝而嘶哑,横刀指向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焦黑土地。
“旅帅!那地方……”疤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昨夜黑沙暴中狼面怪物的恐怖景象瞬间涌上心头。
“没得选!冲!”李昭怒吼,率先拨转马头,朝着那片死亡禁区猛冲!身后的残兵毫不犹豫,紧随其后。与其被乱矛分尸,不如赌一把那诡域的“余威”!
这一下出乎了突厥人的意料。他们显然对那片黑沙地也充满忌惮,眼见唐军残兵如同自寻死路般冲向那片“禁地”,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和迟疑。指挥的百夫长怒吼着,催促部下追击,但速度明显慢了一拍。
李昭的队伍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向黑沙地与城墙坍塌缺口之间的狭窄通道!箭矢如雨点般追来,又有两名骑兵落马。李昭感到座下战马猛地一沉,一支狼牙箭深深没入马臀!战马惨嘶着,速度骤降。
“旅帅!”赵大石目眦欲裂。
“别管我!冲过去!”李昭死死勒住缰绳,试图控制受伤的战马,同时挥刀格开射向沙狐的箭矢。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昏迷在李昭怀中的沙狐,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眉头痛苦地紧锁,仿佛在噩梦中挣扎。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奇异气息,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这气息并非实质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宣告”,带着昨夜黑沙暴中那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味道”。
这股气息掠过地面,那片沉寂的黑沙地边缘,几缕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沙尘,如同被无形的风撩动,悄然悬浮起来,打着旋儿。
追在最前面的几名突厥骑兵,座下的战马仿佛感受到了天敌的降临,猛地人立而起,发出惊恐欲绝的嘶鸣!无论骑手如何鞭打呵斥,这些训练有素的战马都惊恐地原地打转,甚至试图掉头狂奔,将阵型彻底搅乱!
“妖…妖法!”突厥士兵惊恐地看着那片微微悬浮的黑沙,看着失控的战马,看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昨夜关于“黑沙恶鬼”的恐怖传说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追击的势头为之一滞!
这瞬间的混乱和迟滞,对李昭等人来说,就是生死一线!
“天助我也!”疤脸狂吼一声,手中横刀奋力劈砍,将挡路的最后两名突厥散兵砍翻。李昭忍着剧痛,猛夹马腹,受伤的战马爆发出最后的力气,载着他和沙狐,终于冲过了那片狭窄的死亡通道,一头撞进了城墙坍塌形成的巨大豁口!
烟尘弥漫,碎石滚落。
李昭的战马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在断壁残垣之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抱着沙狐一同摔落。他挣扎着爬起,不顾全身散架般的疼痛,第一时间护住身下的沙狐。
“旅帅!”
“旅帅!”
赵大石、疤脸和仅存的二十余骑也相继冲入缺口,人人带伤,血染征袍,战马**如雷。他们迅速依托着断墙和瓦砾,组成了一道摇摇欲坠却悍不畏死的防线,刀锋向外,死死盯住缺口外惊疑不定、暂时被黑沙地“余威”和唐军残兵困兽犹斗的气势所慑的突厥追兵。
李昭抬起头,血水和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望向城内。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的街道,倒塌的房屋,焦黑的痕迹,以及……无数双投射过来的、饱含着震惊、狂喜、绝望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那是碎叶城残存的守军和百姓。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缠着肮脏的绷带,眼中早已失去了光彩。此刻,他们看着这队如同从地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唐军,看着那面虽然残破却依旧挺立的旅帅认旗,死寂的眼中,一点点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火焰——那是名为希望的火种!
“安西都护府,破障营旅帅,李昭!”李昭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喊,声音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奉王都护将令,驰援碎叶!高将军何在?!”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从主城方向传来。人群如同潮水般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高大、魁梧、须发戟张的身影,身披着多处破损、沾满血污和烟尘的明光铠,一手拄着血迹斑斑的横刀,一手扶着腰肋,在一队同样疲惫不堪的亲兵搀扶下,大步流星地走来。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但那双虎目,却如同淬火的寒星,锐利、疲惫,却又燃烧着永不屈服的火焰!
正是碎叶镇守使,安西副都护,高侃!
他走到李昭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同样狼狈不堪、却带着一股决绝锐气的年轻旅帅,又看了看他怀中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沙狐,最后目光扫过缺口外虎视眈眈的突厥追兵,以及远处那片死寂的黑沙地。
“李昭?”高侃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却带着千钧之力,“好!好一个破障营!好一个李旅帅!龟兹距此八百里,突厥围城如铁桶,黑沙诡域断生路……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他的眼中,有震撼,有欣慰,更有一种深沉的、劫后余生的悲怆。
李昭挺直脊梁,尽管身体摇摇欲坠:“禀将军!破障营五百骑,奉令西进!遇黑沙暴,遭诡物袭杀,十不存一!余者四十七人,携一日之水,两日之粮,自龟兹昼夜奔袭,踏血路,破重围,只为将军一句话:碎叶城,还在否?”
高侃虎躯一震,环顾四周残垣断壁,看着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军民,猛地将手中横刀重重顿地,碎石飞溅!
“在!”他声如洪钟,震动残城,带着一股悲壮冲天的豪气,“只要我高侃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城头唐旗未倒,碎叶城,就永远是大唐的碎叶城!”
洛阳·东都留守府
留守府深宅大院,朱门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河渠的泥泞。庭院深深,奇石嶙峋,花木扶疏,一派静谧祥和,与千金渠畔的生死搏杀恍如两个世界。
裴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官袍,虽浆洗得有些发白,却熨帖平整。他脸上疲惫未消,但眼神清亮,步履沉稳地跟在引路的小吏身后。怀中那块暗红矿石沉甸甸的,隔着衣物似乎仍能感觉到那冰凉的触感和内部隐约的脉动。
他被引入一间宽敞雅致的书房。紫檀木的书案,博古架上陈列着珍玩古籍,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空气里弥漫着上等熏香和墨汁的混合气息。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端坐案后,正是东都留守府长史,杨玄璬。他神情看似温和,眼神却深邃难测,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
“下官水部司主事裴琰,参见杨长史。”裴琰依礼参拜,姿态不卑不亢。
“裴主事快快请起!”杨玄璬脸上堆起和煦的笑容,虚扶了一下,“昨夜千金渠一战,力挽狂澜,保我东都门户不失,功莫大焉!本官已具折详述裴主事之功绩,飞马奏报神都,为裴主事请功!”
“长史谬赞。此乃下官分内之责,亦是河工百姓舍命相搏之功,裴琰不敢贪天之功。”裴琰垂首应道,语气平淡。
“诶,过谦了!”杨玄璬摆摆手,示意裴琰坐下,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仿佛在掂量着什么,“裴主事临危不乱,调度有方,更难得的是……身先士卒,竟能逼退那等骇人河妖,实乃神勇。不知裴主事当时,可曾看清那妖物形貌?或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之物?”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话语中的试探之意,已如细针般刺出。
裴琰心中警铃微作。来了。果然不仅仅是为了嘉奖。
“禀长史,”裴琰神色不变,声音清晰,“当时情势危急,水浪滔天,妖物藏身浊流,下官只见其形庞大,甲壳狰狞,利爪破空,具体形貌实难辨清。至于异常之物……”他顿了顿,迎上杨玄璬探究的目光,“下官于堤坝下泥泞中,倒是发现了一些巨兽挣扎脱落的甲壳碎片与利爪残骸,已带回水部司,或可供有司查验其来历。”
他巧妙地避开了那枚带有“龙渊”符号的暗红矿石,只提及了相对“正常”的巨兽残骸。
“哦?碎片残骸?”杨玄璬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也并未深究。他端起案上的青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裴主事年少有为,才华出众,屈就于水部司这等清水衙门,实在是有些委屈了。本官听闻,裴主事在长安时,曾深得大理寺狄公赏识?”
裴琰心中猛地一沉。狄公!他们果然注意到了这条线!
“下官确曾在大理寺短暂协理过一些文书卷宗,承蒙狄公不弃,略加指点。狄公为国操劳,明察秋毫,乃下官楷模。”裴琰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狄公确是国之柱石。”杨玄璬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裴主事,明人不说暗话。千金渠之事,看似天灾妖祸,然则……未必没有更深层的缘由。本官身为东都留守府长史,有守土安民之责,亦需为朝廷分忧。裴主事昨夜既亲身经历,又深得狄公信任……本官想请裴主事,将所知所察,无论巨细,无论关联何处,尽数密陈于本官。这,既是为东都安危,亦是为……裴主事自身的周全考量。”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周全考量”四字,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裴琰感觉怀中的矿石似乎又沉了几分。杨玄璬的话,既是拉拢,更是警告。他不仅想了解河妖真相,更想通过自己,窥探狄仁杰的动向,甚至可能……与武玲珑的势力有所牵扯?留守府的水,深不见底。
“长史明鉴,”裴琰站起身,再次拱手,神情肃然,“千金渠之变,下官定当竭尽所能,查明真相,无论涉及何方,必将据实以报。然下官位卑职小,所知有限,昨夜之事,除巨兽凶猛、水情危急外,实无更多隐情可陈。至于狄公处,下官离京已久,亦不知狄公近况。一切,当以水部司详勘巨兽残骸、加固堤防、安置灾民为要务。”他再次将话题拉回实务,态度恭谨却立场坚定。
杨玄璬看着裴琰平静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和审视。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熏香袅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陇右道·官道
马车在略显颠簸的官道上平稳行驶。车内的熏香似乎更浓了些,试图掩盖那挥之不去的尘土气息。
青鸾闭目端坐,仿佛入定。对面的灰隼则从怀中取出一卷极薄的羊皮纸,上面用密语写满了蝇头小字。他目光如电,快速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青鸾姑娘,”灰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平缓,却多了一丝凝重,“截杀信使的现场,有新发现。”
青鸾缓缓睁开眼,清冷的眸子锁定灰隼。
灰隼将羊皮纸递过去:“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几乎没有留下活口痕迹。但我们的人在一条被刻意掩埋的血迹路径附近,找到了这个。”他指尖在羊皮纸某处一点。
青鸾目光扫过,瞳孔微微一缩。密语描述:一枚极其微小的、被踩入泥土几乎难以辨别的金属碎片,形制特殊,非突厥、非唐军制式,边缘有细微的卷刃和淬火蓝纹——那是高速强力碰撞碎裂后特有的痕迹。
“信物赤金令牌质地坚硬,寻常兵器难以损伤。能将其击碎并留下这种痕迹的兵器……”灰隼的声音低沉下去,“属下推测,极可能是‘破甲锥’。”
“破甲锥?”青鸾眼中寒芒暴涨。那是军中专门用来对付重甲的精锐破甲箭矢!造价高昂,非普通军士所能配备。
“陇右道,能调动配备破甲锥精锐的势力……”灰隼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肯定,“安西都护府,王方翼!”
青鸾纤细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锦垫,指节发白。王方翼!那个坐镇龟兹,对朝廷阳奉阴违,对武氏势力戒心极重的安西都护!他竟敢派人截杀郡主的信使,抢夺信物!
“好一个王方翼!”青鸾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刺骨的杀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眼神恢复冰冷:“传令!动用我们在安西都护府最深的那颗‘钉子’,不惜一切代价,查清王方翼对信物和‘龙首’知道多少!另外,通知莫贺咄军中的‘眼睛’,计划有变。李昭若至碎叶城下,放他进去!但进城之后……”青鸾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告诉莫贺咄,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城里那个叫李昭的唐军旅帅身上!让他们,尽情地去‘找’!”
灰隼垂首:“明白。借突厥之刀,夺我所需,驱虎吞狼。”
青鸾不再言语,目光投向车窗外。官道两侧的景色愈发荒凉,黄土裸露,远处的山峦呈现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色。碎叶城的烽烟,仿佛已经能在这干燥的风中嗅到。她怀中,那枚代表武玲珑意志的冰冷令牌,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杀心,微微散发着寒意。
马车加速,卷起更浓的烟尘,朝着那片被战火与诡域笼罩的西北边陲,疾驰而去。一张由阴谋、杀戮和古老秘密交织的大网,正随着这三条并行的轨迹,向着碎叶城,向着李昭与裴琰,向着那深埋于黑暗中的“龙渊”,急速收拢。
